内容简介
本书精选杜甫各体诗作三百首,融汇历代注杜菁华,吸收当今治杜成果,力求新意,务去陈言。以中国古典诗学为立足点,以西方现代诗学为参照系,对杜诗的艺术加以评析。在互文语境与比较视野中,丰富我们对杜诗的感受与认知,且印证今古之人心不异,中西之文理攸同。
目录
目録
前 言
〔五古〕望嶽
〔五律〕登兖州城樓
〔五律〕房兵曹胡馬
〔五律〕畫鷹
〔五古〕遊龍門奉先寺
〔五律〕巳上人茅齋
〔五排〕冬日洛城北謁玄元皇帝廟
〔五律〕夜宴左氏莊
〔七絶〕贈李白
〔七古〕今夕行
〔七古〕飲中八仙歌
〔五律〕春日憶李白
〔七古〕送孔巢父謝病歸遊江東兼呈李白
〔七古〕高都護驄馬行
〔七古〕兵車行
〔五古〕前出塞九首
〔五排〕重經昭陵
〔五律〕杜位宅守歲
〔七古〕病後過王倚飲贈歌
〔七古〕玄都壇歌
〔五古〕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
〔五古〕同諸公登慈恩寺塔
〔七古〕曲江三章章五句
〔五排〕敬贈鄭諫議十韻
〔七古〕貧交行
〔七古〕白絲行
〔七古〕麗人行
〔七古〕渼陂行
〔七古〕醉時歌
〔五古〕戲簡鄭廣文兼呈蘇司業
〔七古〕秋雨歎三首
〔七古〕天育驃騎歌
〔七古〕奉先劉少府新畫山水障歌
〔七古〕醉歌行
〔五律〕官定後戲贈
〔五古〕後出塞五首
〔五古〕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
〔五律〕月夜
〔七古〕哀王孫
〔七古〕悲陳陶
〔五律〕對雪
〔七古〕哀江頭
〔五律〕春望
〔五律〕得舍弟消息二首(其二)
〔五排〕遣興
〔五律〕喜達行在所三首
〔五古〕述懷
〔五古〕玉華宫
〔五古〕北征
〔五古〕羌村三首
〔五古〕彭衙行
〔七律〕送鄭十八虔貶台州司户
〔五律〕春宿左省
〔七律〕奉和賈至舍人早朝大明宫
〔七律〕題省中院壁
〔七律〕曲江二首
〔七律〕曲江對酒
〔七律〕曲江對雨
〔七古〕洗兵馬
〔五排〕大雲寺贊公房二首
〔七律〕早秋苦熱堆案相仍
〔七律〕九日藍田崔氏莊
〔七律〕崔氏東山草堂
〔五古〕留花門
〔五古〕贈衛八處士
〔五古〕新安吏
〔五古〕石壕吏
〔五古〕潼關吏
〔五古〕新婚别
〔五古〕垂老别
〔五古〕無家别
〔五律〕秦州雜詩二十首(其一、五、七)
〔五律〕月夜憶舍弟
〔五古〕佳人
〔五古〕夢李白二首
〔五排〕寄李十二白二十韻
〔五律〕天末懷李白
〔五律〕獨立
〔五律〕寓目
〔五律〕初月
〔五律〕空囊
〔五律〕病馬
〔五律〕從人覓小胡孫許寄
〔五古〕發秦州
〔五古〕鐵堂峽
〔五古〕泥功山
〔五古〕鳳凰臺
〔五古〕萬丈潭
〔七古〕乾元中寓居同谷縣作歌七首
〔五古〕水會渡
〔五古〕劍門
〔五古〕成都府
〔七律〕卜居
〔七絶〕憑韋少府班覓松樹子栽
〔七絶〕又於韋處乞大邑瓷盌
〔七律〕堂成
〔七律〕蜀相
〔七律〕賓至
〔七律〕狂夫
〔七律〕南鄰
〔七古〕題壁上韋偃畫馬歌
〔七古〕戲爲韋偃雙松圖歌
〔七古〕戲題王宰畫山水圖歌
〔五律〕奉簡高三十五使君
〔七律〕和裴迪登蜀州東亭送客逢早梅相憶見寄
〔五律〕西郊
〔五律〕後遊
〔五律〕春夜喜雨
〔七律〕客至
〔七絶〕春水生二絶
〔七律〕江上值水如海勢聊短述
〔五律〕水檻遣心二首(其一)
〔五律〕江亭
〔七絶〕江畔獨步尋花七絶句
〔七絶〕絶句漫興九首
〔七絶〕少年行二首(其一)
〔七絶〕贈花卿
〔七古〕茅屋爲秋風所破歌
〔七古〕百憂集行
〔五古〕枯椶
〔七律〕野望
〔七律〕送韓十四江東覲省
〔七絶〕戲爲六絶句
〔五律〕花鴨
〔五律〕屏跡三首(其二)
〔五絶〕即事
〔五古〕遭田父泥飲美嚴中丞
〔七絶〕三絶句
〔七律〕野人送朱櫻
〔七古〕觀打魚歌
〔七古〕又觀打魚
〔五律〕不見
〔五律〕客夜
〔七律〕聞官軍收河南河北
〔七律〕涪城縣香積寺官閣
〔七律〕送路六侍御入朝
〔五律〕舟前小鵝兒
〔五排〕送陵州路使君赴任
〔五律〕倦夜
〔七律〕贈韋七贊善
〔七古〕桃竹杖引
〔七古〕天邊行
〔七古〕釋悶
〔五排〕傷春五首(其一)
〔五律〕有感五首(其三)
〔七古〕憶昔二首
〔七古〕閬山歌
〔七古〕閬水歌
〔五古〕草堂
〔七律〕題桃樹
〔七律〕登樓
〔五絶〕絶句二首
〔五絶〕絶句六首(其四、五、六)
〔七絶〕絶句四首(其三)
〔七古〕丹青引
〔七古〕韋諷録事宅觀曹將軍畫馬圖
〔七絶〕奉和嚴大夫軍城早秋
〔七律〕宿府
〔五古〕三韻三篇
〔五律〕去蜀
〔五律〕禹廟
〔七絶〕三絶句
〔七律〕十二月一日三首(其一)
〔五律〕船下夔州郭宿雨濕不得上岸别王十二判官
〔七絶〕漫成一絶
〔七律〕白帝城最高樓
〔五絶〕武侯廟
〔五絶〕八陣圖
〔七古〕古柏行
〔七古〕負薪行
〔七古〕最能行
〔七絶〕夔州歌十絶句(其一、十)
〔五古〕信行遠修水筒
〔七律〕白帝
〔七律〕秋興八首
〔七律〕詠懷古跡五首
〔七律〕諸將五首
〔七絶〕存殁口號二首(其二)
〔七律〕吹笛
〔七律〕登高
〔五古〕壯遊
〔五排〕偶題
〔七古〕李潮八分小篆歌
〔七古〕縛雞行
〔五律〕灧澦堆
〔五律〕瞿唐懷古
〔七律〕閣夜
〔七律〕立春
〔七律〕愁
〔七律〕晝夢
〔七律〕遣悶戲呈路十九曹長
〔七律〕即事
〔七律〕江雨有懷鄭典設
〔七古〕醉爲馬墜諸公攜酒相看
〔五律〕豎子至
〔七古〕别李秘書始興寺所居
〔七古〕夜歸
〔五古〕暇日小園散病將種秋菜督勒耕牛兼書觸目
〔五律〕秋野五首(其一、三)
〔七律〕暮歸
〔五律〕月
〔五律〕茅堂檢校收稻二首(其二)
〔五律〕白小
〔七古〕觀公孫大娘弟子舞劍器行并序
〔七律〕冬至
〔七律〕將赴荆南寄别李劍州
〔五律〕旅夜書懷
〔七絶〕書堂飲既夜復邀李尚書下馬月下賦絶句
〔七古〕短歌行
〔五律〕江漢
〔七律〕曉發公安
〔七古〕夜聞觱篥
〔七古〕歲晏行
〔五律〕登岳陽樓
〔五律〕南征
〔五律〕江閣卧病走筆寄呈崔盧兩侍御
〔七古〕追酬故高蜀州人日見寄并序
〔七律〕燕子來舟中作
〔七律〕小寒食舟中作
〔七絶〕江南逢李龜年
〔七古〕風雨看舟前落花戲爲新句
〔五律〕暮秋將歸秦留别湖南幕府親友
杜甫述贊
试读
前言/序言
前 言
杜甫是中國衆望所歸的最大詩人。世界上也找不出比他更大的抒情詩人了。他一生留下一千四百五十多首詩。作品如此之多,成就如此之高,對後世的影響如此之深遠,故一千多年來,其詩被稱爲詩史,其人被稱爲詩聖。
一
杜詩被稱爲詩史。一部《杜工部集》,是詩人的起居注、交遊録,是地方的食貨志、風俗通,是自然的草木譜、山水經,而尤其是大唐由盛轉衰之際一系列政治、軍事、社會事件的紀實,如文天祥《〈集杜詩〉自序》所説:“昔人評杜詩爲詩史,蓋其以詠歌之辭,寓紀載之實,而抑揚褒貶之意,燦然於其中,雖謂之史可也。”
杜甫出生於唐玄宗登基的先天元年(712),京兆杜陵人。其十三世祖杜預,是西晉大將軍兼大學者。祖父杜審言,是武后朝的重要詩人,修文館直學士,尚書膳部員外郎。父親杜閑,曾任奉天縣令、兖州司馬。母親出身博陵崔氏,外祖父母都是唐王室的血胤。在最重姓氏門第的唐代,博陵崔氏固然“天下推士族之冠”,京兆杜氏也稱“城南韋杜,去天尺五”。父系母系又是兩門節義,如外祖母之勤孝,兩舅公之死悌,叔叔之爲父報仇,姑姑之棄子救侄。這樣的家世和家風,給詩人以“美玉多出於崑山”的自豪感,與“明珠必傳於江海”的自信心。
杜甫幼年喪母,寄養於洛陽仁風里的二姑母家,備受憐愛。他六歲觀舞,七歲吟詩,十四五歲即初涉文苑,入岐王宅,出崔九堂,得到李邕、王翰、崔尚等名流的垂青。他有可能在開元十三年(725)入東都太學爲諸生,五年後由國子監舉薦科考而失利,遂作郇瑕之旅散心。十九年(731),他開始漫遊吴越,歷經金陵、姑蘇、會稽、剡溪。二十三年(735)秋,他回到洛陽舉鄉貢,應府試。次年春去長安試進士,爲剛愎而挑剔的考功員外郎李昂擯落。于是前往齊趙,侍奉時在兖州司馬任上的父親,遊覽四方,交結名士。二十七年(739)年初,杜閑卒於任上,遂扶櫬歸葬偃師。守制畢,他於首陽山下築室以志隱。天寶三載(744)夏,在洛陽,他與被玄宗賜金放還的李白一見如故,相約作梁宋遊。秋天成行,由高適引領,三人登吹臺,獵孟諸,醉梁園。四載,他再遊齊魯,夏訪李邕於濟南,秋會李白於兖州。兩人一起四處尋仙訪逸,把酒論文。秋末在兖州的石門分手,從此再未相見。爲什麽杜甫可以這樣自在逍遥,而没有生活壓力和心理負擔?衹因爲生逢盛世。唐玄宗即位後,約己任賢,息兵睦鄰,遂至政治清明,社會安定,經濟繁榮,如沈既濟《詞科論》所云:“開元、天寶之中,上承高祖、太宗之遺烈,下繼四聖理平之化,賢人在朝,良將在邊,家給户足,人無苦窳,四夷來同,海内晏然。雖有宏猷上略無所措,奇謀雄武無所奮,百餘年間,生育長養,不知金鼓之聲,烽燧之光,以至於老。”詩人也得以沐身於淳風樸俗,浪跡於豐草長林,在陽光雨露中自由成長,一直到三十五歲。
天寶四載(745)歲末,杜甫西歸長安。大約在第二年,他結了婚,妻子是司農少卿楊怡之女。婚後,陸續育有兩男兩女,生活的擔子開始越來越重了。然而,自四載册封楊貴妃後,玄宗溺情肆欲,一味徵歌選舞,走馬鬥雞,對楊氏一門驕寵濫賞而無紀極。政事先委諸李林甫,後交給楊國忠。内則興利,加重了對人民的壓迫;外則釁邊,連年發動對吐蕃、契丹與南詔的戰争,士卒死者往往數萬,且使邊將坐大。那時候,世家子弟的上升空間本來很大,門蔭、科舉、隱居,皆可得官。但杜甫已將蔭補的機會讓給了大弟,科考失敗,做隱士也没有物質條件,路全都堵死了。於是,天寶九載(750)末,趁朝廷將行一系列郊廟之禮,他得有力者指點,向玄宗獻《三大禮賦》。玄宗奇之,使待制集賢院召試文章,終於獲得了爲官的出身。但接下來四年都在選列,不得實授。爲求汲引,他先後干謁過韋濟、張垍、鮮于仲通、哥舒翰等達官。直到天寶十四載(755),方授河西尉,不赴,改太子右衛率府兵曹參軍。四十四歲的他接受了這一卑職,可緊接着安禄山就在范陽起兵了。
杜甫困居長安的十年,社會財富仍在進一步增長,以至於史家往往拿天寶後期的統計數字,來對開元盛世作出説明。但問題是,貧富分化,苦樂不均,已經嚴重到觸目驚心的程度。上層“甲第紛紛厭粱肉”,百姓却“酷見凍餒不足恥”。邊將“氣驕凌上都”,士卒則“被驅不異犬與雞”。而“陰謀獨秉鈞”的李林甫,與“炙手可熱勢絶倫”的楊國忠,遂成爲亂世之禍階。杜甫此期的詩作僅存百十首,却清晰地反映出唐王朝山雨欲來、大厦將傾的景況。
天寶十四載十一月,漁陽鼙鼓動地來時,詩人正經過玄宗與貴妃宴樂正酣的驪山,去奉先探親,而“入門聞號咷,幼子飢已卒”。次年夏五月,他往奉先取家小赴白水,託庇於舅父。六月九日潼關失守,十天後長安陷落。玄宗倉皇南奔,途經馬嵬坡,發生兵變,貴妃賜死,國忠受誅。太子李亨則分兵至西北,七月在靈武即位,是爲肅宗,改元至德。兵荒馬亂中,杜甫挈家自白水、三川逃至鄜州北,於羌村安置,又潛身回長安欲有所爲,遂被困於賊中,親歷了九廟被焚、嬪妃被戮、王孫被追殺的恐怖。在暗天的胡塵中東躲西藏了八個月,至德二載(757)四月,杜甫伺機出長安,奔鳳翔。五月,朝廷授以左拾遺。未久,即因疏救房琯而觸怒肅宗,詔付三司推問,幸得宰相張鎬、御史大夫韋陟相救而獲免。閏八月,他奉肅宗墨制放歸鄜州省親。九月十月,唐軍收復兩京,他也攜家回到長安,繼續其青瑣朝班的生涯。但肅宗寵信宦官,聽信讒言,以結黨的名義排斥玄宗舊人。乾元元年(758)六月,房琯、嚴武被貶,杜甫也受牽連,出爲華州司功參軍。乾元二年(759)三月,九節度使六十萬軍於鄴城潰敗,他適回洛陽探親訪友,一路上看見官府徵兵拉伕,孤孺翁嫗,皆所不免。七月,杜甫考滿守選,罷了職也斷了俸。值關輔大饑,遂舉家西行,可能想去涼州入河西節度使杜鴻漸幕。半道生變,衹好羈留秦州。迫於衣食,十月再輾轉三百里到同谷。未料此地更無以維生,不得已,一家人又經蜀道跋涉一千二百里,年底到了成都。是爲“奈何迫物累,一歲四行役”。
這四年中,杜甫寫下了近兩百五十首詩,其中傳世名篇特多。而在另外幾位大詩人眼中,時代的畫面却虚焦了。王維受職賊庭,從此失語。李白竄身南國,衹能遥聞。岑參從塞外到内廷,再謫宦虢州,始終離戰地有點遠。高適倒是數番臨敵,佐哥舒守潼關,從張鎬救睢陽,可職事所需的是表奏而非詩。唯有老杜,憂心黎元,懸命鋒鏑,爲這一天崩地裂的世變留下了全方位的目擊者證詞。
上元元年(760)春,在親友的資助下,四十九歲的杜甫在浣花溪旁建起了草堂。有先後主政一方的高適、嚴武等故人照拂接應,他“吟寫性靈,流連光景”,做起了閒適詩人。但好景不長,寶應元年(762)四月,玄宗、肅宗相繼去世,代宗繼位,嚴武被召還朝。杜甫送嚴武到綿州,徐知道據成都反,遂不得不去梓州(三臺)與閬州避亂,奔走了將近兩年,依各方官佐過活。廣德元年(763)正月,官軍收河南河北,安史之亂初定。冬,杜甫擬買舟東下,没想到,二年春,嚴武再鎮四川,邀他回成都。仲夏,入其幕府任節度參謀。九月,嚴武大破吐蕃七萬衆,拔當狗城。他表奏朝廷,授杜甫以檢校工部員外郎並賜緋魚袋,受命已在永泰元年(765)正月。杜甫遂從嚴幕去職,四月闔家乘舟離蜀,擬入京即真轉正,而月底嚴武暴卒。杜甫沿江而下,九月抵達雲安,在此間卧病大半年。大曆元年(766)三月,移居夔州。在這峽中的天地,他先後移家西閣、赤甲、瀼西、東屯,幸得夔州都督柏茂琳關照,日子也還過得去,他早晚使人種菜、養雞、植柑、督稻,更肆力於詩。大曆三年(768)春二月,杜甫放船出峽至荆州,不獲知遇,又遷公安。歲暮,從公安移舟南行,經岳州、潭州(長沙)到衡州,已是四年(769)的夏天。欲依韋之晉,而韋調離,旋即病卒,遂回到潭州。五年(770)四月,湖南兵馬使臧玠作亂,他又逃出潭州,上溯衡州,欲往郴州,在耒陽爲洪水所阻,衹好折返。他想使出最後的氣力,順着湘水,再逆着漢水,回洛陽和長安,却在這年的冬天,死在湘江的船上,享年五十九歲。靈柩初厝岳陽,四十多年後纔歸葬偃師。
在漂泊巴蜀、流落江湘的十一年間,杜甫寫了一千多首詩,呈現出一個接一個高峰。遠離政治中心,他看見地方的潰爛與崩壞。武人跋扈,擁兵擅權,叛亂此起彼伏。官府横徵暴斂,民不聊生。杜詩中頻頻出現的詞,是“誅求”“割剥”“索”和“網”。作爲漏網之魚,喪家之犬,杜甫依人過活,不得不“苦摇求食尾,常曝報恩腮”,却越來越走向了末路。最後兩年,竟淪落到以船爲家。他淒涼死去的地點,正離屈原懷沙處不遠。
杜甫一生的榮枯,與時代的命運息息相關,是唐代那一重大歷史轉折期的縮影。因爲他,國人對史上同樣慘烈的永嘉之禍、黄巢之亂、靖康之難、甲申之變的記憶,都不如對安史之亂來得清晰與深刻。就像英國人從莎士比亞歷史劇中得到的羅馬史知識超過普魯塔克《名人傳》,我們對安史之亂的瞭解,得之於杜詩的,也超過新、舊《唐書》與《資治通鑑》。正史所保存的是時間、數字等冷記憶,詩人却給出視聽化的鮮活經驗,帶着體温、景深和飽滿的顆粒感。盧卡契在《論莎士比亞現實性的一個方面》一文中説:“在莎劇中,命運曲綫的節奏從來都不僅僅是一條基本的、一般的直綫,而是由許多豐富多彩的爆發性瞬間組成,這些瞬間似乎完全吸收進 hic et nunc(此時此地)了。”我們讀着杜詩,看着九廟被焚時熱浪灼飛出去的瓦、群胡腰間凝血的箭、女兒被捂住生怕她出聲的嘴、幼子髒兮兮没穿襪子的脚、捉來當丁的肥男和瘦男、翻牆逃走的老翁、月光下的戰地白骨……我們沉浸在詩人的當下,感其所感,思其所思,愛其所愛,恨其所恨,化身爲彼,移情於此。老杜“栖栖一代中”的書寫,就這樣籠罩百代,上升爲人類共同的情感經驗,内化爲我們各自的心理現實。按照克羅齊的説法,一切真正的歷史都是當代史,而杜詩作爲詩史,是活在我們每個人身上的。
讀杜詩,可以論其世,可以知其人。自有文字或文學以來,從未有一個人被如此真切而充分地寫過。尤其是四十歲之後的二十年,杜甫經過的每段日子,其一言一行,一悲一喜,不止履歷,甚至病歷,都歷歷可辨。我們不但掌握他外在的行蹤,還能透視他内在的心跡。這是一個複雜的人,心繫廊廟,又情牽山林。儒行世間,而道求方外。既恤民瘼,亦體時艱。雖感主恩,還規君過。説他疏狂,他又謹慎。説他嚴肅,他却幽默。説他迂直,他也圓通。可謂世事洞明,人情練達,然而初心不忘,癡性不改。因此,説到底,這更是一個純粹的人,對君上忠,對朋友誠,對妻子愛,對兒女寵,對兄弟厚,對鄉鄰親,而又好健馬,敬義鶻,憐池鵝,惜溪魚,有萬物一體之仁。張戒《歲寒堂詩話》曰:“子美詩讀之,使人凛然興起,肅然生敬,《詩序》所謂‘經夫婦、成孝敬、厚人倫、美教化、移風俗’者也。”可老杜不僅是我們情感教育的教父,影響了無數人的價值觀,還引導了我們觀物與審美的眼光,令我們看山不再是原初的山,看水不再是本來的水。舉凡隴阪、蜀道、錦江、夔門、湘水,杜詩都給勾了綫,著了色。更有甚者,我們看馬會想到房兵曹的馬,看鷹會想到王兵馬使的鷹,甚至連看花也不純粹是自然的花,因爲有《江畔獨步尋花七絶句》與《絶句漫興九首》,宋元明清的詩人,爲花顛狂爲花惱,替花惋惜替花愁,一下筆就滑向了老杜的文字配方。
總之,杜甫以他的寫作再現了自身的時代,又參與重塑了後人對於各自時代的感知與表達方式。在不同的程度上,杜詩總是與後來的時代形成互文,爲後起的生命做出代言。詩人在其詩中融入了獨特的歷史經驗,又被後人一代又一代匯入自身的經驗,不斷拿自己的世界與杜甫的世界相互參照,彼此確認,從而使其意義不斷增殖,而且永無休止,正所謂“其詩日讀而愈新,其義日出而無盡”也。
...
三
對於杜詩的編校、注釋、評點,已經有一千年的歷史。自北宋王洙編次、王琪梓行《杜工部集》二十卷以來,歷代學者究心於杜詩的補遺、考訂、編年、集注、批點,蔚爲“千家注杜”之奇觀。其中,注釋以趙次公《杜詩先後解》、仇兆鰲《杜詩詳注》爲善,評析以王嗣奭《杜臆》、浦起龍《讀杜心解》、黄生《杜詩説》爲精。現代學者則重視傳記學批評,名作有聞一多《少陵先生年譜會箋》、洪業《杜甫:中國最偉大的詩人》、陳貽焮《杜甫評傳》等。最近十年,杜詩研究在博與專兩方面都取得了重大進展,出現了蕭滌非、張忠綱主持的《杜甫全集校注》和謝思煒的《杜甫集校注》兩部全注,學界圍繞着杜甫的人與詩也多有考異辨正,新見迭出。在此基礎上,一個融匯歷代注杜精華、吸納最新治杜實績的選本,既有必要,也有可能。
本書精選杜詩二百二十二題共三百首,佔全集總數的五分之一。其中五古五十五首,七古六十二首,五律五十七首,七律六十五首,五絶八首,七絶四十三首,五排十首。選詩以二王本《杜工部集》爲底本,參校古今注本,對異文擇善而從。詩題則針對某些誤將作者題注混入的情況作了釐正還原。標點衹用逗號和句號,避免引號、問號、感嘆號等主觀涉入。編次則綜合諸家,參酌新説,再斷以己意,並將寫作時間儘可能細化到春夏秋冬。
對照諸多選本,總是有大約三分之二的篇目與本編是重合的,因爲都是最經典的杜詩,不可或缺。而另外三分之一的不同篇目,固然也顯示了作者的特色,但更多取決於選者的眼光。我的編選標準,借用魯迅的説法,一是顧及作者的全人,著眼於思想性情的豐富;二是顧及作品的全篇,側重在藝術表現的完美。人取我捨、人捨我取的例子,所在多有,想在我們的舊識之外增添一些新知。
本書注釋,綜覈群書,博採衆長,吸收了錢鍾書、曹慕樊、成善楷、蔣禮鴻、鄧紹基、郭在貽等現代學人的相關見解,也借鑒了陳尚君、揚之水、胡可先、查屏球、孫微、胡永傑、師海軍、王炳文、李成晴、盧多果等當代學者的最新成果,間也有所發明。大抵先釋文意,再注字音、詞義,後標出處,而以簡明爲尚。有些詩長而注多,爲便於檢索,適當加以分段。
注釋中引用諸家説法,爲省篇幅,恕不一一詳列出處。時間用唐紀年號及年份(按:玄宗天寶三載改年爲載,肅宗乾元元年復改載爲年),有必要時用括弧標出西曆年份,至於月份,則陰曆與西曆稍有差池,也衹能忽略不計了。年齡一概用虚歲。地方標注今名時,因區劃多有變易,一般不標市區縣鎮,如北海(今山東青州)、馮翊(今陝西大荔)等。
本書評論,力求新意,務去陳言,側重於結構與節奏、章法與句法、創意與創體等藝術方面的分析,想講出一首詩好在哪裏。適當的時候會援引别的詩人的有關詩句,從莎士比亞到奥登,從聞一多到張棗,與杜詩互文對參,嘗試在古典與現代、中國與西方的比較視野中,對杜詩作多重觀照,以豐富我們認知與感受的層次,且印證今古之人心不異,中西之文理攸同。
也許,這是本書不拘一格也别具一格的地方。我想要做的,是以古典詩學爲立足點,以現代詩學爲參照系,對杜詩給予新的解釋,將那些永恒的藝術品質擦亮、刷新、激活,把崇高的傳統與當代的寫作拉近一點,再拉近一點,非徒事掉文以炫惑衆目而已。因個人的才力所限,我衹能做到目前這一步,正期待更多的人,學人與詩人,用更多的粒子來對杜詩的原子核進行轟擊,産生無窮的裂變。
二○二四年三月於良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