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衣壶宗——顾景舟传》作为唯一一部得到顾景舟先生家人正规授权的权威传记，在出版十周年暨顾景舟诞辰110周年之际，推出全新修订纪念版。作为紫砂艺坛的当代泰斗，顾景舟的名号可与明代巨匠时大彬比肩；他将紫砂工艺提升至前所未有的高度，以“工极而艺”的至高境界，赋予紫砂泥以不朽的灵魂。此次修订，既是对大师非凡艺术旅程的深情回溯，亦是一次对技艺、德操与风骨的庄严朝拜。十年淬炼，唯有尊者的大默如雷，可与时间对话。
本书初版即获“中国最美的书”、“中国好书”、第五届中国传记文学奖、江苏省“五个一工程”奖等重量级荣誉。修订版更深入顾氏家族尘封的宝库，首次披露大师手札、日记、信函与图纸笔记，新增四十余幅珍贵历史图片及万余字文献。泛黄的卷页，带着时光的沉淀，无声却有力地诉说着一代宗师不为人知的内心世界与艺术坚守。全书以“纤夫”“橹公”“舵手”三部曲，宏阔而细腻地勾勒出顾景舟先生波澜壮阔的艺海人生。从早年学艺的艰辛，到沪上仿古的历练；从潜心授徒、奠定现代紫砂教育基石的奉献，到晚年于壶艺之巅的孤寂与超越——作者徐风以凝练深情的笔触，书写了一个艺术巨匠的生命史，更刻录了一部紫砂艺术的百年精神史。

顾景舟是紫砂史上，自陈鸣远、邵大亨以来的第一人。他代表了一个紫砂时代。
——红学家 文史专家 冯其庸

顾景舟先生性情清高、布衣淡饭、不慕财富、不求权贵。他不仅是紫砂大师，诗词写得也很好，在文学上有造诣，他的紫砂艺术具有很高的文化价值。始有人格，方有壶格。每一把壶上，都有他“不妥协”的绵绵浩气。
—— 画家 工艺美术家 清华大学美术学院教授 韩美林

顾景舟的出现，使得紫砂壶具有了当代的审美品位与文化特征，成为中国优秀传统文化的瑰宝。
——清华大学美术学院教授 杨永善、张守智

别人的壶嘴壶把，是安上去的，顾景舟的壶嘴壶把，是从壶里长出来的。
——书画大师 刘海粟

字如其人，壶如其人。只要把顾先生的壶放在面前，你就会想起四个字：弘道养正。知道了什么是法度，什么是精湛，什么是大默如雷。
——台北壶友 黄正雄

中国也有自己出色的手工艺者，日本由于其稳定的经济环境，对匠人精神的尊崇，所以手工艺者亦有安心感，而中国的手工艺者，在动荡环境中的自为，亦值得嘉许。这里，我写的是紫砂大师，把“艺”和“匠”打通了的顾景舟。
——作家 黎戈

序 章 紫砂版图

第一部 纤夫 1915—1949
第一章 启蒙者
第二章 夜航船
第三章 天意乎
第四章 上海，上海！
第五章 归去来
第六章 深沉夜，微月光

第二部 橹公 1950—1976
第七章 蜀山烟雨
第八章 规矩与方圆
第九章 蠡河波光
第十章 提璧
第十一章 狂飙
第十二章 浮生有寄
第十三章 刀下不留情
第十四章 劫波心曲

第三部 舵手1977—1996
第十五章 国宝重如山
第十六章 天问
第十七章 喜与哀
第十八章 风骨入壶 壶即风骨
第十九章 为伊憔悴
第二十章 文思越山河
第二十一章 晚晴心绪
第二十二章 情倾宝岛
第二十三章 天高云淡
第二十四章 魂牵紫砂
尾 声 景舟之后

大事年表
图 录
参考文献
初版后记
修订版后记

第二章 夜航船（节选）

战乱。天灾。人祸。诸多因素导致顾景舟无力升入中学，这是他平生遭受的第一次痛楚。他是明事理的孩子，当父亲努力以平静的口气对他说这件事时，他只是无奈地点头。末了，他向父亲提出，他想要一间书房。
顾炳荣有些心酸。他深知儿子的秉性，他可以不再上学，但不能不读书，小小的年纪，底线已然分明。
家中原先堆放杂物的一间屋子很快被清理出来。上袁村的后辈们，还能依稀记得顾家当时的格局：简易的三进砖房，后面有一条小河。第一进是作坊、杂物屋，堆放掇罐、坯架，中间有一走道，摆放抟壶器具以及紫砂泥料之类。顾景舟的小书房在第二进，东首十余平方，虽然极其简陋，却被顾景舟布置得颇有书卷气息。
去向吕梅笙校长道别，顾景舟心里应该很难受。我们无从得知，当时吕校长对他说了一些什么。但后来的事情让我们知道，虽然顾景舟未能入读中学，但依然得以留校，随吕校长附读了三年古文。“附读”的涵义，或许今人难解，其实那是吕校长“亲授”的别释，以一己之力，对一位优秀而困难的学生伸出尽可能的援手。吕梅笙为人厚道热忱，学识渊博而无方巾气，其热肠与古风，让顾景舟终生难忘。可以想见，这三年“开小灶”式的苦读，为顾景舟的古文水平打下了坚实的基础。他把自己的书房命名为“墨缘堂”，窗前还种了两棵金桔。毫无疑问，这是上袁村有史以来的第一个书房，顾景舟之后的一切，将从这里出发。
……
谐音，借喻，比兴，都是平民百姓信手拈来的快活。壶，既是器物，也是念想。《易经》说，“云从龙，龙起则生云。”于是，龙入紫砂壶，成为常见。那些壶嘴与壶把，总是变着法儿与龙象有关。奶奶告诉他，人家喜欢紫砂壶，一是吃茶，二是珍玩，还有一点不可忘了，那就是讨口彩。譬如，“一路连科”，是古时对士子的祝愿。民间的语境里，莲与鹭，与“连”和“路”谐音，精细的艺人总会把这些吉祥的比喻化作壶身、壶把、壶钮、壶嘴。
民间文化像一个巨大的课堂，最初的启蒙、教诲，如同田塍上吹过的春风，那是无处不在的。而自身的感悟，仿佛田野里的一棵小草，慢慢地，不知不觉地，被染绿并且无拘束地生长。
顾景舟日日抟壶，头顶的太阳每天都是一样的。不一样的，是他心里的那一颗太阳——邵大亨，虽然那只是一缕绝响。每每从大亨住过的老屋门前走过，顾景舟总有感觉，那昏暗的门洞里，巨大的蛛网依然锁不住那位故人巨大的气场。
孙子的举动，奶奶邵氏看在眼里。
在她看来，做人比做壶紧要多了。景舟自小清高，不同流俗，她心里有隐隐的忧虑。她希望孙子通达圆俗一些，场面上大家能够接受，将来日子就好混。她并不知道，那些孙子爱读的书，天天在捶打着他的筋骨，以至眼睛里流出的光，就是与众不同。
不过，让她欣喜的是，景舟制壶，出手便不凡。教其招式，过目不忘；器必求精，尤重工具。上袁村壶手，制壶工具大抵自备，多则百十种，材质以竹木为主，亦有牛角、铁器。许多艺人工具粗糙，壶亦马虎。景舟的制壶工具都是自制，精巧、得手，好用，拿在手上看着也舒服。顾景舟的第一把壶是“掇圆”，光器，素面，虽然技艺上还略嫌稚嫩，但精气神很足。接下来，景舟仿制了一把水平小壶，神韵俱佳，奶奶邵氏高兴得合不拢嘴。其时，家中三位客师尚在，储腊根见到顾景舟的这件水平壶，看了半天，说了三个字：有出息！
三个客师在家里干活，乒乒乓乓，自然平添了许多热闹。
这里，有必要说说储腊根。
大凡手艺人，都是保守的，所谓技不授人，底线是为了保住自己饭碗。储腊根应该不会随随便便教顾景舟做壶，但是，不能排除，储腊根在顾家任客师期间，对顾景舟的壶艺，会有所指点。为什么呢？因为他看到了一位超优秀的少年壶手的潜力。人与人，惺惺相惜，是可能的。反过来，以顾景舟的智商，他只要站在储腊根一旁，看其干活，便就已经进入了“学习”的状态。因为，手艺人的眼睛，只消一扫，便有过目不忘的本领。后来顾景舟的“洋桶壶”问世，一炮惊天，方家亦从顾壶中看到储壶的影子。于是坊间的语境里，便有了“储腊根授艺顾景舟”的附会。但是，人们忽略了另外一点，紫砂壶天生就有技艺以外的东西，比如气质、心性、文化品位等等。储腊根当时能看到支撑顾壶最具力量的文士气质吗？这一点，后人的揣测里并无交代。
此时顾景舟的性格已初见分晓，他看上去温和、文静，内里却是孤傲的底子，心气高，不愿与俗者为伍。平时话不多，但凡逢上知己，则亦江河滔滔。上袁村一带通文墨者，实在寥寥。有人居然这样统计，顾景舟在村上，只和一个半人搭话。其中的一个人，名邵全章，他是邵大亨后人，读过书，亦精于壶艺，号“半壶老人”，此公与顾景舟性情相投，共同语言颇多。邵全章有一杆水烟筒，是旧时江南男人爱抽的玩意。他们在一起聊天的时候，顾景舟偶尔也接过水烟筒抽上几口。有一次，顾景舟对邵全章说，如果让我去学造飞机，我肯定能当科学家、设计师，可是，老天只让我在家抟泥，做茶壶我肯定也是最好的！
顾景舟口出此言，态度并无狂傲。看上去，平静且认真，让邵全章暗自刮目相看。
……
蜀山市面上，各式热气腾腾的美食，如推酥麻糕、蟹黄馒头、萝卜丝饼、鸭饺面、羊肚汤等，正以其独特的鲜香，一如往常地诱惑、吸引着每一个饥肠辘辘的路人。但是，顾景舟的脚步却没有半点停留的迟疑。他的目光，最终在一家门楣低矮的“蜀山书局”门前停住了。他走进去，伸手就从书架上取下一本张岱的《夜航船》，对父亲说，这本书，我想买。顾炳荣暗自叹口气，说，买了书，点心就不吃了。顾景舟答，本来我就只要书。
这些流传在上袁村一带的顾氏故事，像和风、细雨、树叶、青草，点缀着顾景舟生长的环境。当一个清瘦的身影从田塍、菜畦前走过，人们无法说得清，这个名叫顾景舟的抟壶人，与太多的艺人们的区别，到底在哪里。
既然加入抟壶行列，顾景舟特意为自己刻了几枚图章，分别是“敬周”“瘦萍”等。“敬周”，既是“景洲”的谐音，也含有“敬仰周公”的意思。“瘦萍”，则有“风起于青萍之末”的自励。这些，是他最早在壶上的用印。这段时间里，他的用印还有“墨缘斋意堂制”，据考证，这是当时客商的指定用印；“墨缘斋记”，自刻之章，是他的名号；“荆南山樵”和“荆南山下之子氏”，自诩布衣草根。古时文人，看重自己的斋名堂号，即便几间茅屋，亦有清雅称谓。于此，亦颇见他年少即自重。印章打在最早的顾氏壶器上，更体现着一种文人介入的气度。

序章

紫砂版图

从一份影像斑驳的中国江南版图上寻找古代宜兴，我们会发现，这里留存了几千年的书院、庙宇、道场、亭榭，经历史的淘洗与岁月的剥蚀后，大都已变成一串串斑驳而模糊的符号。唯独一柄古风霜怀的紫砂茶壶，身世平淡却暖手温心，终究与俗世不离不弃，幸留壶命。且吸纳吴地脉象，滋润世代茶客；又因文人宝爱，为其凿字赋诗，壮声提气，身价便有些不殊，壶手与文人合缘，渐渐有了头面。所抟妙器，为人间平添一味雅玩，亦为当地开掘了一份世代不衰的传宗产业。
原本，紫砂茶壶并不是被用来供养的，它只是滔滔人世的一件饮茶之器。如果肯给它一张干净的茶桌，它会显得仪态静雅；饱浸茶汤之后，它会泛出恬淡幽光，溢出清雅茗香。想那一柄壶，从来不是一个孤立的存在，它与江南的诗词、书画、器物、手艺、弦乐、美食、风俗，都是十指连心的。此地民歌，这样唱道：
缸尖四面景偏饶，
碧水当门影动摇。
贾客榜中间声缶，
玉人楼畔夜吹箫。
瓿盎瓶垒累叠双，
层尖高欲倚楼窗。
新来添买花瓷器，
为侍漕船早发帮。
江南最好焙茶天，
阳羡雪芽谷雨前。
买得蜀山窑器好，
为郎亲试金沙泉。
寻常百姓的乐子，便这般铺撒开来。窑场、陶器、楼屋、水榭、滩簧调、米酒、古董、香茗、茶点、桨声、灯影，此外，也断断少不了一把紫砂壶。热乎乎的茶，从精致的壶里沏出，喝茶的人等于从苦短的人生里超脱出来，无论达官贵人、平头百姓，皆可从一壶茶中获得凡尘的恬淡与快意。那是何等寻常，又何等不易！
茶生高山，壶出古窑。宜兴南部丘陵山区，十万茶山，莽莽苍苍，尤唐代贡茶，令天子开颜，代不乏书。如此，茶与壶走到一起，因缘际会，是前世修来。此中精妙，相依相生，故事与人物，于潮汐起伏与窑火明灭间，交替互补，渐次登场。有茶，有壶，有美食，有弦乐，有仙居。文人来得更勤快了，早先是李白、杜牧，稍后苏东坡、朱熹。能诗者诗，能画者画，倪云林、文徵明、唐伯虎、沈周、董其昌、吴仕、陈鸿寿……一把砂土如何得道升仙？原因之一，是文人与艺人坐到了一起。
按照一把紫砂壶诞生的要求，我们不妨探勘一下它生长的环境。陶瓷之史于宜兴，有7000年之久。文字记载的紫砂人事，可远溯北宋。手艺的寿命，因众口相传而存活，传代，却还要靠一双手。传到明清，壶艺已兴旺得紧，就一把沏茶的壶，惊动了皇上，民窑出的货，一样可以入龙廷。名手，皆站在茶壶背后，个个眉眼鲜活。若要在一张纸上画出紫砂的核心地带，我们发现，紧邻太湖西岸的一座古镇十分重要。此地有鼎山与蜀山，早先为两个建制小镇，后合并，称为鼎蜀镇。鼎山地盘，有青龙山、黄龙山、乌龟山，其状如大鼎，后人嫌其笔画繁甚，俗称丁山。蜀山原名独山，坡仙到游，说此山似蜀，金口既开，乡人膜拜，此前称独，此后皆蜀。鼎蜀镇气场迥异，水土调匀。秦汉时陶窑林立，人口繁衍，陶声铿锵遍及东南。蜀山脚下有一清澈水脉，名蠡河。源出宜兴西南山区，由西南向东北贯穿鼎蜀全镇，然后北折，经古镇张泽，入东氿，汇入吴越间的太湖，并贯通京杭。蠡河之名，系纪念春秋时楚人范蠡。鼎蜀陶业，自古奉范蠡为祖师，并立庙塑像，奉其为“陶朱公”“造缸先师”。相传范蠡助越王勾践覆灭吴国后，即带西施弃官潜行，出没于太湖之滨，最后定居宜兴。鼎蜀山区泥土粘力甚强，宜作陶器，他便发动土著百姓，致力制陶。既然归隐，索性将范姓改陶，人称“陶朱公”。鼎蜀镇有古地名蠡墅，相传是范蠡卜居之处。 此间粗细窑货，全凭这蠡水码头吞吐进出，盘活一方水土。从蜀山南麓起，蜿蜒一小街，明清建筑，古风扑面。商行米肆，南北杂货，人气极旺。尤见陶器焕彩，千姿百态，引来八方商贾，鱼跃龙潜。窑场壶手散居于蜀山周边乡间，农忙躬耕稼穑，农闲抟陶作壶，辛苦与快活统称自在。
且说那青龙、黄龙两山，虽系无险之丘，但造化却大。青龙山出石灰石，系造房之上等石材；黄龙山出制壶砂土，俗称五色土。烧成后，大抵呈现紫色，合“紫气东来”之吉喻。高人以为，紫砂矿石堪比金，遇水，则渐化而润；木，砂器制作之工具；土则为壶之根本；火，冶陶之魂也。其暗合五行六爻，一壶可释乾坤，方家甚赞不绝。紫砂土看似平易，实则灵异，其材质肌理，普天之下，竟为宜兴独有。尤黄龙山矿藏丰甚，矿质或延顺至潜洛、赵庄一带，如散珠暗掷。窑则散落于蜀山四周，依坡而卧，状如苍龙，故称龙窑。烧窑柴草，取自南部丘陵山中，一年四季，骡载马驮，吞吐甚巨。千度烈焰，方始成陶，柴薪之中，乃松枝、茅柴最佳，油性足，燃点高，添发陶器古朴之质。而窑上看火师傅，尤喜茅柴，易燃，亦易熄，掌握窑温方便。
外地客官到此，问起那些抟壶高手何处高卧，答曰：蜀山向南一箭之地，有一村落，名上袁，家家抟陶，户户制壶，名手集聚，历代不衰。虽皆乡村角色，亦重隐逸修行。或许在村庄旮旯处，随便走出一个布衣草根，一问，却是个顶级制壶高人呢。
故事，便这样开始。